有那么一位少女，她住在巫山的云雨之中，常年雾缠松间。她不是凡人，却也有凡人的心跳、思绪与等待。

若有人兮山之阿，披薜荔兮带女萝。 既含睇兮又宜笑，子慕予兮善窈窕。

清晨，少女将薜荔披上身，与一层层束在腰际的女萝一起，给自己穿上最美丽的装束。她试着对泉水露出一个「合宜」的笑，既是给镜中自己打气，也是给那位约定的人一个初见的温柔。她知道，对方倾爱自己窈窕的身姿；她相信，自己装点好的这份纯净，会让他在前来山角赴约看到时，脸上露出阳光般的笑容。

乘赤豹兮从文狸，辛夷车兮结桂旗。

在这一方山中世界里，万物都是她的侍从与信使。赤豹引路，文狸陪从；辛夷做车，桂枝为旗，是她为青涩的爱情准备的郑重仪仗。她以山川草木为衣冠，给将至的相逢铺陈期待与体面。

被石兰兮带杜衡，折芳馨兮遗所思。

「涉江玩秋水，爱此红蕖鲜。佳人彩云里，欲赠隔远天。」花朵的芬芳沁人心脾，它与少女同是自然所生，这不仅适合做代表少女自身的信物，更能代表他们间纯洁忠贞的爱情。她折下清晨最清香的几枝，拈在指间，缓缓思量：哪一枝，能陪伴他更长时间？等他来时，便放在他的掌心，让他知道，这些日子她怎样把他装在心里。

时间向晚，雾从谷底卷上来。她登高远望，可是人影没有出现。于是她替他找理由，替这段尚未落地的约定找温柔的解释。

余处幽篁兮终不见天，路险难兮独后来。

也许他正穿过一片浓密的竹林，也许石崖把路切断，他只能慢慢摸索着；也许并不是不来，而是会晚一点点。

表独立兮山之上，云容容兮而在下。杳冥冥兮羌昼晦，东风飘兮神灵雨。

群山是她的台阶，云海在她脚下翻涌，只有风在松针间掠过，白昼昏暗得如同黑夜，东风飘旋，降下雨点。她把披肩又拉紧一点，提醒自己别急，山路险，凡人来此，总要费些工夫。「他不会不来的。」她把这句「晚一点点」又在心里轻声念了许多遍。

等候久了，回忆也就丰盈起来。

留灵修兮憺忘归，岁既晏兮孰华予？采三秀兮於山间，石磊磊兮葛蔓蔓。 

回忆中两人携手，在山间从容流连，以至忘归。但快乐一时，青春年华也终有一天要逝去。为了留住将逝的年华，也为了留住对方的心，她不顾脚下的嶙峋的石，层层垂落的藤蔓，又俯身在山中寻找采撷灵芝秀草。她曾踩下的每一步，都带着少女追求爱情的勇敢。

暮色更浓，心也更软。 

怨公子兮怅忘归，君思我兮不得闲。

她终究还是小小地埋怨：「怎么还不来？」一句怅然抱怨的话刚浮到唇边，她又赶紧替他辩解——他念着我，只是被尘事捆住了手脚。爱里的人，总把体谅先给对方，把委屈留给自己。

山中人兮芳杜若，饮石泉兮荫松柏， 君思我兮然疑作。

少女的心绪开始涌动。她告诉自己：「我清如杜若，饮的是石泉，坐的是松荫，他怎会不念我？」然而，女孩的念头像山间的风，也会忽然转向——「如果，不是忙呢？如果，他其实并不曾动身呢？」喜欢胡思乱想的恋爱中的少女，此时的心思是敏感纠结的。

你爱我是真还是假呢？

雷填填兮雨冥冥，猿啾啾兮狖夜鸣， 风飒飒兮木萧萧，思公子兮徒离忧。

雷声压低天幕，雨丝把山径涂黑。猿声响彻进孤寂的夜晚，风吹树木萧瑟飒飒。美丽的少女心念着自己思慕的公子，悲伤纠结的情绪又填满了她的心房。

这首《山鬼》，写的是一位山中少女的自我独白：从精心装扮的自信，到登高守望的热切；从体谅的柔软，到疑心的纠结。楚辞的香草与神兽，在这里不只是奇诡的装饰，而是她情绪的道具：兰、杜衡是她要留住的清芬；辛夷车、桂旗是爱情的仪礼；雷雨与夜鸣，则是心潮翻覆的回声。

山鬼未必只是「神」，她也是每一个在爱里等待过的人，是每一个爱过的人；她站在山巅，云海在下，广阔的世界她受尽眼底，但还是找不到心上人的身影。等不到的人，也许是没有来，也许真的被路阻拦，诗歌没有给出答案。但自《山鬼》诞生两千年以降，我们看到了一个勇敢追求爱情，高洁而又心思活泼细腻的女神形象——这首诗歌歌颂了每个山鬼一样的人，歌颂了每个追求爱情的人。

---

此篇大多认为是祭祀山神的颂歌。至于诗中的「山鬼」究竟是女神还是男神存在争议。

但我还是选择了爱情方面的解读，原因无他，是因为我从第一次看到这首诗起，就被其中的情感描写所打动，于是也就「将错就错」了。

感谢您的阅读。

本文首发于知乎：怎么理解屈原写的《山鬼》？ - 泽若的回答 - 知乎 感谢支持。